【科幻·伪典惑史】别一世界(二)

发布于 2023-07-31 10:35:40 来源 : 哔哩哔哩

前情提要:

别一世界·卷之尔·天地异人

一、此夜千年

你是从宇宙里来的吗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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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是是少年醒来,本来应该说出的第一句话。

黑暗中,炉火并未因他的醒来而动摇什么,依旧释放着温暖的光与热。木柴轻微的爆裂声中,他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。

面对鱼凫的讲述,他并未怀疑什么,因为自己身上的伤几乎感觉不到疼痛,再高明的医疗技术也无法达到这个程度,如果不是某种超出人智的力量也不会做到。

与其说这种事,更让他感到吃惊的是蜀地传承了千年的先王竟都是同一人,或者说他并非自己能理解的“人”。

他来自天外——从儿时就有的那个想法,此刻他感觉无比接近。在他们的故事传承里,蚕丛、柏灌,皆三百寿而成神,本以为无法触及的过去竟然活生生在自己面前,杜宇心中的疑惑太多太多,但接下来应该是他讲述些什么才对。

“杜宇,这是我的名字。我……是被放逐出来的,被祭司逐出了【那里】。”

少年从刚刚恢复的意识之海中竭力搜寻,试图复原记忆里那些模糊的片段。

记忆的最初,是天顶流下的水幕般剔透的珠帘。

寥寥数道从宝蓝色的天心垂下,末端缀连着城市的边界。杜宇被高高抱起,俯瞰暮色里的城,偶尔能从云雾的间隙里看到远方的青铜巨树,上面的大鸟还在睡觉,它似乎从很久前就一直存在了,好像在等待谁的造访。

再之后,眼前出现一张年迈女性的面孔,被沟壑般的皱纹面具般覆盖,但还是能看出她年轻时是个相当漂亮的人,但时间会把很多东西腐化。无论是这座已经明显衰落的城市,还是他们——人类的生命。

“以前的蜀地啊,是蚕丛王率领人们建立的,那时候我们的城市——衢上城,比现在还还要壮观和繁荣,人们使用着更便利的科技工作与生活,也享受相应的成果,只是……”

杜宇的祖母在讲述这些往事时,每当提起一个叫柏灌的名字,她总是轻抚手腕并叹息着。

“那他们从哪来呢?”

故事讲完,杜宇总是会这样问。

“这个嘛,传说中的他们是从天上来的,当初柏灌王就是这样告诉我的。”

每每说起这个,随祖母一起仰望夜空的时候,星辰也进入了他们的眼睛。只是杜宇依旧疑惑着,他的好奇心一直都比同龄人更重:

“天上会有人?”

“不知道呢,但柏灌王不会说谎,他们那一族不会欺骗人类……”

祖母坚定地看着远方,眼中的星光黯淡下来,却依旧未曾改变信赖的目光。“真想去天上看看啊。”

与祖母不同,杜宇还是望着夜空,只是他并不甘心于只是这样仰望。

“鉴于以上证据判处前祭司之孙——杜宇,死刑!”

地下不知多深的某个房间,一片黑暗之中,数个浮游平台散发幽绿的光芒,戴着青铜面具的几人分别站立着,其中一人低垂着头,紧抓手腕。

黑暗的中心,两个光圈自上而下投射,将少年瘦弱的身体锁在其中,光环滚动不停,苍白色的辉煌映照出少年的面孔。

他似乎对这一切熟视无睹,依旧想着前不久飞行器试飞失败的原因,可能是推动力不够,又或者气流紊乱……但是这里几乎每天都是雨天,雨云会阻碍飞行,又或者翼的角度——

“杜宇,你可知罪!”

位置最高的平台上,魁梧的身影发出理所应当的,雷鸣般沉闷的巨声,但依旧未能将杜宇惊醒。

“造出不属于这座城市的东西,是不被允许的。这样的人应该如何处置,身为前任祭司的你应该再清楚不过!”

男人挥动祭司长袍的袖子,露出手上铜环铿铿鸣响,时不时闪出的幽绿光芒顺着纹路流动,将其中一个平台推动到他对立的一侧。

平台上,那个矮小的身影低声祈求:“杜宇他不会再犯了,况且这次他尚未成功,还望祭司从轻发落,他……”

老人诉说着,躬身的角度几乎都要将面具滑落。然而卑微的祈求未能让祭司同情,他用更大的声音将整片空间覆盖,如同他在这里就是绝对的支配者一样:“杜宇忤逆返上,做出异端之举,岂可轻饶?”

“如果用我这条命去换那孩子的命呢?”

这句话,纵使声音微弱却令杜宇猛然惊醒,看向高台上那带着青铜面具的矮小身影。

黑暗中的空气宛如凝固,寂静片刻,过后则是无比激烈的议论和争吵。德高望重的前代祭司,已经年逾百岁的长者,要用自己换取少年的一线生机。

伴随着争吵的不断升级,祭司直属的文书官主动凑到他跟前,展示手中的影像传输装置:

屏幕里人群浮动,但他们的衣着并不光鲜甚至有些褴褛,明显是这座城市最底层最外围的那批下民,那些人并没有继续无休无止的劳作,而无一例外,都在观看着这场审判的现场直播。

文书管对祭司低声说:“对杜宇的审判,如今民众也已经知道了,并且对这个结果强烈不满,祭司大人若要继续坚持那个判决,很难说他们不会有什么更激烈的举动,下民们的人数实在是……”

“这应该是秘密审判才对!是谁把这泄露给那些养蚕的贱民知道!”

“他们祖孙虽然没有实际权力在手,但在下民中的人望并不低……”

“特别是杜宇!把不受我们控制的生产机械交给贱民,简直就是愚蠢至极!新出生的这一代年轻民众都对他信赖有加,如果……”

“你倒是做点什么啊!”

身边其他贵族发觉事态过于失控,一再让这里最具权威的他拿定主意。

“……”

男人终究是没有说话,如果再任由其纠缠下去只会让自己的地位与威望被动摇。原本国内就有不少人对他的统治感到不满,只是迫于他掌控城市的力量才没有爆发,这样下去……

数日后,杜宇的最终处罚得以公布:

从衢上城放逐,此后生死由天,不再是蜀地之民。前代祭司本应代其受刑,念其年事已高,又为蜀地保留大量失落科技,故从轻发落,囚禁于衢上中心高塔。

离开衢上城的时候,雾气中夹杂着雨水让连成一片的远方青翠更加鲜明。这时祖母尚未被关押。她来到城市边缘为杜宇送行。衢上的边境,水幕已经成为稀疏的珠帘,行人通过没有任何不便,因此四周才有守卫安插其间。

“抱歉,明明是我自己犯的错却让您……”

“你没有做错什么,孩子。只是现在的大家并不能理解那些东西,你走在所有人的前面,之后就该由你去指引他们——”

话未说完,兵士将她带离,只留杜宇在原地回望。

“你没有做错什么。”

老人微笑着望向他。

那话语同雨水浸透杜宇的身心,没有任何责备,可他却觉得自己应该为之感到愧疚。

也许直到自己要做的事完成前,他都会因此而愧疚,想起在那天之前看到的一切。

“之后我就在外面住了几年,好在附近不缺少可以采集的食物,遮风挡雨的房屋也能建造,只是那里……衢上城我一次也没回去过。”

少年看着炉火,眼中并没什么光。直到他将残骸捡起重新整理一番,发现只有少数几个地方需要修补。他要来鱼凫的工具,一边修复一边说着:

“今天原本我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试飞,不过……结果你也看到了。因为气流的影响,飞行器坚持了没多一会儿就急速下坠,推进力也需要改进,或者……总之对于‘那个’应该够用了。”

渐渐地,讲述变成了自言自语的嘟囔,杜宇盯着旁边的残骸,眼中映着炉火的亮光,似乎有什么东西要从那光中迸发。

“不属于那座城的事物……”鱼凫看着飞行器,疑惑道:“明明已经活了下来,为什么还继续做这个?”

说罢他向炉火里又添了一把树枝,那陡然腾起的火光让少年身影在墙壁上也随之晃动。杜宇的手上未曾停下,眼中流露出某种无法动摇的意志。

“你想重新回到衢上城,带领人们推翻祭司的统治,是吗?”

杜宇没说什么,只是点了点头。

不允许超出当前所掌控的科技发展,出现了统治与支配的集团将民众压制,用愚昧的律法驱逐对统治不利的异端。无疑,人类在朝着堕落的方向前进。即便没有亲眼见过,鱼凫也已经了然衢上城在这百年间的改变。

人类,他所创造的人类在不可避免地堕落着。鱼凫想去亲眼看看,只是如果接近青铜树释放的波长范围,自己很有可能会被……

百年前,那只飞鸟——飞鸟型生物飞行器的叫声依旧在耳边萦绕,那催促着自己舍弃人类,回归宇宙的指令,依旧能作用于自己的核心。

还不能离开。

两难的境地下,鱼凫甚至有些羡慕杜宇了,他想做的事可以专心一致,并不需要瞻前顾后,这样的人生,未来将会如何呢?

但他又不禁为此担忧,因为少年在做的事无异于飞蛾扑火。

看着那个瘦削的模样,他转身为对方取来晚饭和另一只装满水的竹筒。杜宇接过饮食时抬起的衣袖上,一个之前未曾留意到的残破得几乎无法辨识的图案显现出来。

“这是蜀地的纹章,看来你们还记得在用蚕虫的分泌纤维纺成织物,记得这技术还是我教给最初的一批人类,当时他们就用这个图腾代表自己的身份,蚕丛的子民,他们……不,这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
鱼凫似乎不愿触及这些话题,转而又问杜宇:“话说回来,我……很想知道这东西的原理,看起来并非是依托于我们带来的科技。”

“造出这东西的想法吗?是这样的,起初在野外吹风的时候啊,看到天上飞的鸟,我发现它们……”

少年拿起飞行器,向鱼凫阐述自己的理念。那些想法并非什么惊世骇俗的巨大发现,只是他从生活里的细微处总结的常识与规律,而无数常识的积累,最终成果就是能够短暂滑翔的翼装飞行器。

听到少年说出自己如何运用这颗星球上的自然法则,一步步将几乎不可能的构想嵌合其中并实现在眼前的机器上,鱼凫明显感受着核心内部有什么东西如沸腾般翻涌,那是不同于自己创造衢上城和人类时的激动。

自己只是在利用帝文明留下的遗产,包括这颗星球。

而他,杜宇却是在创造属于这颗星球,属于他们自身文明的产物。

鱼凫感到少年身上似乎在有什么光一样的东西迸溅,从黑暗中照亮整个世界。

如果是他的话,如果这样的人能够带领蜀地的人们……

忽然一个莫名放心的想法涌入核心——此时应该是他的“心中”。

鱼凫不禁追问道:“那么你想用这个做什么呢?除了要回去之外,你应该还有别的理由吧。”

面对这个问题,杜宇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,将脸扭向一旁。

“宇、宇宙。我想看看那片天上究竟是什么样子的,不行吗?”

火光将少年的脸庞映得发红发烫。

听闻那个无比单纯的梦想,鱼凫的回忆数据里关于宇宙的样子渐渐浮现。星体闪耀变化,星云凝聚又破碎,在漆黑的空间无限延展着那些斑斓……

“宇宙啊,如果能去就太好了……这种哄小孩的话看来并不适合对你说。”

鱼凫认真看着杜宇,那火光映照的侧颜也报以无比认真的态度望向他。此刻他感到自己并非创造人类的蜀地先王,杜宇也并非那渺小脆弱的人类。

这一刻,他们是对等的——这是两个文明之间的交流。

“总有一天,说不定我们会在那片星海中相遇。”

说着他指向了窗外。

窗外,星天如沉海底,又从他们头顶浮现。雨停后的夜空被洗刷得无比清晰,将那一切映得通透。

这片浩瀚下,这颗星球以及在此之上的他们都是极其渺小的存在,如微尘飞沫。

仰望星空,杜宇似乎忆起什么,他的眼中似乎也被星光盈满了。

“啊,这片繁星终将我们联系在一起。”

他和鱼凫一样,指向那片距离自己无限遥远,却又触手可及的星空,然而随后他又看向身旁,那飞行器还未修复完成。

“不过我也知道这东西确实靠不住,连飞出山外都做不到,上升到一定高度就会呼吸困难,不过……如果是那样呢?加入某个维持呼吸的设备,再让密闭性更强一些,生命维持也是需要考虑的因素,而且没有强大的推动力似乎不可能到达更高的地方……”

杜宇此刻提出的种种设想又让鱼凫一再惊奇不止。

对于自己这样的灵智生命而言,只需要搭乘生物飞行器就能进入宇宙,可是人类……以他们以及“诸神”为原型的人类终究还是太脆弱了。没有氧气,温度过低过高,食物短缺……这些都是致命的。

但如果那些空想实现,他完全有可能制造出属于人类的飞行器!

即便是这样一个被大众视为“异端”的少年。

然而每个世代总会有这样的人,也许同类将其视为异端,可他们的思想,努力开花后的结果,终究会在未来发光,照耀当时的人们继续前行,重复这个轮回。

是啊,如果是他的话,自己也愿意用这【最后】的时间为他做些什么吧,即便现在无法让他真的去到宇宙。看着还在摆弄飞行器的杜宇,鱼凫试探着说道:“如果不是以宇宙为目标的话,这个飞行器倒是可以改进的更平稳,比如……”

深夜中,屋内的火光不断黯淡又被重新点亮,与之相对的是某个鸟翼一样的东西渐渐被构筑得更加对称美观。

夜色逐渐从东方的天空中褪去,两人的施工即将收尾。

看着完成的飞行器,杜宇笑了。

“鱼凫……能问你一件事吗?”

收拾着施工后留下的边角余料,杜宇咬紧下唇,征询着一度引导了人类,建设超文明都市的那个存在的意见。

“百年后的‘灾难’,文明周期毁灭装置真的会让蜀地消失吗?我……真的能带领人们阻止那一切吗?”

房间内残余的夜色里,火光在两人之间晃动着。

许久过去,鱼凫开口了。

“这只是观测的结果,但我相信你们能够改变……因为你的出现。”

“可是我又该怎么做……我也会变成祭司那样的人吗?”

“保守原有的传统固然是一种道路,而寻求未知同样是一种道路。至于你要做的,只是要相信你的那颗心,这就是你将要走的‘道’。”

“来自于‘观测’吗?”

“不,是我的‘期待’。”

鱼凫看向窗外,夜幕里的群山铁青着,如同一片铁幕,但他又像看到群山之外的某些存在,也许是星月,也许是某些已然远去的超出人智的存在,也许……

“这个世界在创造之初就是不完美的,至少不像我们期待的那样完美。美好的理想,爱,以及那颗纯粹的赤心,会被误解质疑乃至伤害……但并不是你那样做就错了。”

坐在桌前,鱼凫把视线放回屋内,已经能够看清那少年的模样了。

“一定要实现啊,无论是明天的事,还是以后的梦想。”

他靠着椅子,对杜宇也对自己这么说着。

现在,他们终于该休息了。只是临睡前也许还应该有点无关人生和将来的碎语闲言:

“对了,你喜欢怎样的女孩子?可有中意的类型?”

“为什么突然问这个?哦,是要了解人类的审美取向吗,感觉鱼凫你不会问这么没意义的东西。”

“没意义的话……不行吗?”

“倒也不是不行。”

杜宇原本躺下的身子翻了个面,他说:“硬是要说的话就是那种的吧,首先眼睛得是……”

随着杜宇的描述,鱼凫渐渐想起某个自己看过的模样。

“那你大概是见不到了,像她这样的女性我只在百年前遇到过一次,不过你应该见过了才对。”

“欸,快说说那是怎样的人?”

“她啊……”

两人毫无意义的对话还在继续,像是故意不想睡着那样,杜宇不断提起新的话题,吃的东西,衣物,在衢上的娱乐,那些建筑上的纹路……不知不觉间夜幕将褪,窗外的天空泛起剔透的蓝色。

炉火,渐渐熄灭在拂晓来临之际。

“我真是没想到,这些话,居然也能有人陪我说。”

鱼凫感觉自己已经许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。

“是啊,【这些话】我也就只对他们说过了,但他们也只是觉得很厉害的程度,其实这也够足够了,可我还是想着有人能理解这些该多好,我……”

杜宇的声音带着模糊的睡意。

“他们?”

“没什么的,只是以前的朋友,现在我们已经是……”

他接下来说出的那个词,让鱼凫感到困惑,却只是片刻便理解了其中的含义。

“再睡一会儿吧,等下我叫你。”

杜宇点点头,倒下的瞬间便睡着了。

他做了梦。

梦到同一个人抱着两个婴儿,那是来自创造他们时的始祖记忆,然而梦只是持续了片刻。

鱼凫发现他醒来,还想让他多休息休息。

“飞行器还要做最后的调试,已经完成的这东西,就是我们全部的希望了。”

他们看向窗外,天已经亮了。

那山谷中的居所被青草和苔藓爬满,清新的气味在雨后会更加浓郁,周围只有参天的古树环绕遮蔽,任何属于人类的文明痕迹都不存在,连同这颗星球原本的科技遗存也宛如消失了一样。

不,至少他还在。

“我出发了。”

少年推门而出,向身后的人致谢并道别。可对方的答复却是:

“应该说‘我们’出发了才对。”

鱼凫说着跟随他走出屋外,这让杜宇有些诧异。他当然看出了少年心中的迷惑,随即补充道:

“我想,我也应该做些什么了,能载我一道吗?作为它的第一批乘客。”

望着被搬运到室外的飞行器,两人对视,那微笑已是答复。

尽管殊途,但他们至少是同路人。

乘着全新改装过的飞行器,随空气流动,滑翔的羽翼将他们带入半空,俯瞰之中整片蜀地的山岳与平原宛如碎裂的,树海苍翠如同一片湖泊。

见杜宇专心驾驶,鱼凫没有说话而是看着远方,越过又一片山地,某个参天的异物直插地表,但又和周围的景致周围融为一体,上面忽然落下一只白色的巨大飞鸟,依旧守候着谁的到来。

二、正轨误算

羽翼展开,如同要划破头顶的那片苍穹,白色的羽毛随优雅的身影一并落下,几乎要将鱼凫上空的蓝天遮蔽。

青铜树顶端,他站在飞鸟的旁边,伸出手去轻抚那柔滑的质感,将自身的数据和它同调,这大概需要将近半天的时间。

巨鸟的眼中那个人如此陌生,但又仿佛自己降生之初便已经在等待他了。

“让你等了这么久,真是抱歉,真的,真的,真的……”

太久了。

鱼凫遥望已经百年未见的衢上城,失去大部分屏障的都市看起来十分怪异,但里面的样貌也能够看得清晰。

中心广场的巨塔依旧矗立,周围的建筑崩落了大部分,即便还有少数摩天高楼也被藤蔓爬满,残破不堪,然而即便如此却还是有规律地分成了内外三重,明显出于某种政治考量。

内层依旧维持着虚伪的繁荣,灯火璀璨,宛如隔绝世外的乌托邦;而外部明显就是用来牺牲的。产出养料供养更核心的部分,就是那里的人唯一的价值,人的气息在里面显得那样渺小而无关紧要。

也许有些事,城里的人根本无法发觉。从生至死,他们所认为的世界就是这样,但正是站在城外才能看清这些。

边境地带,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全副武装的卫士,那既是为了提防野兽,同样也是一种威慑。

一粒人影缓缓向他们靠近。然后……

被挟持着带进城内。

至于自己这边,鱼凫的意识渐渐与白鸟融合,白鸟的眼中就是鱼凫所能看到的世界。

不知多久过去,四周已然四野垂暮。这时他和白鸟渐渐释放出带有剧烈能量的白光,并感受到自己和衢上城的连接愈发微弱。

“是时候了。对吗,杜宇?”

“嗯,那个时候就是一切的关键点。”

时间回到昨夜。完成飞行器的时候,鱼凫曾经问过他是否有把祭司推翻的计划,那时他就是这样说的。

“记得你说过自己和衢上城的连接会在离开地球时中断,那个时候祭司控制城市的力量——那个手环也会失效。最被人忌惮惧怕的东西消失之后,你觉得他的统治还能维持多久?”

杜宇说完,折断一小根树枝投入炉内,原本将将熄灭的火光重新燃起。照亮了鱼凫微妙的神情。

“真是不知该说你什么好,连我都被利用到这个计划里……但你之前可没遇到过我,这个想法是一开始就有的?”

“不,之前本来还有个不错的打算……算了,用最有把握的方式取胜才是最合理的想法。为了蜀地的人们,能利用的一切我都会利用,就算是我自己也一样。”

一束火光晃动,也映照着他脸上的某种决意。

城市中的道路曲折,但向内城进发的浮游平台并不会受到影响。

随着押送人员在背后的催促,杜宇登上平台,在缓缓行进中打量数年前离开的衢上城。然而这里与那时没有太大区别。过于先进的科技只被应用在最核心的少数人身上,绝大多数人只是被放置在外围的诱饵,应对野兽或者其他的威胁。

外城的居民看到他被押送进来,绝望如乌云蔓延在上空。

用不多时,他们便已来到广场前,眼前的景色虽然颓败,却依旧比外面光鲜不少,残破的建筑构成的围墙隔绝了两个世界。

内城上空,浮空的显示屏幕投映着每日重大消息,不过也无非是有谁被放逐,谁违抗贵族命令被处死,总之对外面的人们来说没什么好事。

这天,屏幕中播送了两则报告:自称杜宇的男人在边境大闹,祭司命人将他带去亲自审讯;青铜树上的怪鸟发生了异变。

白光从距离他们数千米之外的青铜巨树上释放,在傍晚点亮了原本浑浊的天穹。

“这就是你的打算吗?”

望向衢上城的方向,巨鸟精密的视野让他注视着城内的一举一动。

此时同调系数在鱼凫的视野中化为具体的内容展现,字符不断跳动,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。

头顶,淡泊的夜色中群星浮现,不久之后的某一刻,他同样会来到头顶的那片天空之上,与群星为伍。但至少现在他还是想见证这座城的未来,并由衷期待着杜宇能够让人们重新回到那个平等幸福的时代……

只是这次,就需要他们自己努力了。

距离自己和那座城市的连接被切断,还有数分钟的时间。

一切,都要在这短短数分决定,无论是他的命运亦或蜀地的将来。

衢上城最高处,一高一矮,一坐一跪,两道身影正在对峙,而在不远处的山丘上,几个人影渐渐靠近某样事物,意图不明。

“这就是你的打算吗?”

和鱼凫发出同样疑问的,还有王座上的祭司。此时杜宇已经被押到谒见厅。那是中心广场附近高塔的最高处,原本是柏灌王接见祭司的场所,只是如今成为了个人的居室。因此许多恶趣味的收藏,无论是人的头骨还是远古地底的青铜面具,都陈列其中,将这空间变成个人色彩浓烈的恶俗之地。

祭司的御座正在其正中,魁梧男性坐在上面,挑衅地看向脚下的少年。

“你那引以为傲的飞行器呢?居然没有大张旗鼓地飞过来让那群贱民燃起星火大小的希望,你居然学会了低调吗?”

“没想到的故地重游啊……不,如果是你的话,一定会派人把我带到这里,然后公开处刑。你从没想过让我们祖孙俩活下去,当初的放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吧。”

杜宇虽然被士兵用武器压倒在地上,却没有任何败服的意思,轻描淡写地说着,如同回到了自己家一样随意。

被预料到想法的祭司有些难堪,便不再言语。而对方却未因此停嘴:

“怎样,还在把民众当成自己的道具吗?还在和那些老不死的东西一起缩在城里当乌龟?别忘了你们自己除了利用先王留下的遗产之外,什么都不会!”

“多言!那些贱民的牺牲怎样都好!我们才是这个国家的根本!如果没有这个的话……”

终于祭司亮出了手环,在树干般的手臂被死死镶嵌着。

“那我问你,贱民又能做什么?无非是被野兽撕咬吞噬,连最起码的生存都做不到,是我给他们实现价值的机会!之后又是我们数次以柏灌王之名率军出战,让外界知道了蜀地的强大!如果像那个老女人一样抱着和平幸福的可悲理想,恐怕蜀地早就被那群豺狼践踏殆尽了!”

“胡说!祖母她——”

祭司没等对方说完,仅是挥了挥手,手环释放光芒的瞬间,地板下钻出五条机械臂将杜宇的四肢与脖颈锁住,如果他再下达指令,也许就是将杜宇撕碎的时候了。

祭司又示意旁边的文书官,对方手捧屏幕走到杜宇跟前。上面浮现着他被锁住的画面,只是再将镜头拉远时,衢上城所有的浮空显示屏都在播放着自己这副阶下囚的模样。

“庆幸吧,因为你的死,将让我等的统治……让蜀地的强大在这世间永存!”

话音落下,外面的人同样也听到,包括那如同永远无法被打败与折服的姿态,也一并烙印在所有蜀地之民的眼中,如同衣袖上那象征奴隶的刻印纹饰般鲜明。

此时中心广场上,吵闹声此起彼伏。人们汇集于此,但却没有一人敢冲上高塔,因为祭司事先派出了城内几乎所有的兵力镇压此刻几欲暴走的人群。

那些士兵们手上的武器散发着和祭司手环相同的光,在夜晚时更加闪耀,仿佛还带着某种锋锐感,只不过当它们失去这份光泽,哪怕孩童也能轻易将之折断。

杜宇正是期盼着那一瞬尽快到来,

然而那一瞬并没有如预想中到来。

青铜树的方位白光频现,可他依旧未曾等来整座城市宕机的那一刻。

计划,失败了?

同样诧异的还有树顶待机的鱼凫,因为他也同样感受到自己和那座城市藕断丝连的关系并未消失。他随即明白了其中缘由,因为自己已经不再是最初的蚕丛,如今的他在那名为“自我”的程式错误的影响下,已经将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那座城里,直到完全和生物飞行器·神鸟融合飞入太空之前,衢上城永远都不会停止运作。

杜宇……现在的你又该怎么办呢?

无法行动的他遥望城中变故,如此想着。

谒见厅内,原本的僵持变成了一边倒的劣势。

祭司显然并未知悉他的打算,但对于他自投罗网的行为依旧有些怀疑:“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想的是什么,可现在一切都没用了。”

“谁知道呢”杜宇感受着逐渐紧缩的压迫,四肢五骸几乎都要被那强大压力扭断,声音也越来越微弱:“这座城市在你的支配之下,这是毋庸置疑的,但别以为你能控制这个世界的一切。”

“你是想说你们的自由和意志永远不被我控制?嘴硬的东西!那就好好看着吧杜宇,你生前最后的景象就是——”

这种危险分子需要尽快铲除,祭司张开的大手即将攥紧,操纵着的机械臂也将把他大卸八块。

突然,背后强大的冲击力将他如弹丸般打向谒见厅的边缘,紧随其后飞过的是一道人影以及羽翼样子的东西。

那正是他所无法控制的,不属于这座城市的东西。

不知何物的东西将祭司裹挟着远离了杜宇附近,直到落地荡起一阵烟雾。飞行器的残骸和数道纠缠在一起的人影被遮蔽其中,似乎是在争抢什么,突然间某个亮光朝杜宇飞去。

“我的手环!”

“戴上手环!杜宇!”

烟雾散去,只见飞来的怪客和祭司搅在一起,同时喊道。杜宇应声接住了那光,顺势戴在手上。

青铜手环如同有了意识般连续快闪数下,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连接了他的意识。机械臂瞬时松开,让他再度体会到踩到实地上的踏实感。

“你早就是这个打算了吗?”

被压制着的祭司冲他吼道。

“多谢啦……我是对我的朋友【们】说的,不,也许是对你说的,如果不是伟大的祭司阁下用全部兵力阻拦激动的民众,如果不是你迫于压力将我放逐,如果不是你把我的处刑向所有人公开……你的所有打算我们一清二楚,就连你那可悲的劣性也是一样。”

“我还是很好奇,如果没和我相遇你会怎样推翻那个人的统治?”

那还是出发前往青铜树之前短暂的早饭时间,鱼凫向他这样询问。

“那个改动,充其量也只是和你相遇后的产物,原本我就没打算依靠这个计划实现目标。被带上谒见厅和公开处刑就是计划内的一环。只有这样我才能用最短的时间夺取手环,在【他们】的帮助下。”

“手环……这才是你的目的对吗?”

“不,是‘我们’才对。虽然分隔两地,地位悬殊,但我们早已不再是朋友所能形容的关系,我们是……战友啊。”

杜宇望向衢上城的方向。

同一时间的衢上城外城,青年被士兵监督着把蚕丝搬运到平台,似乎感受到什么,一齐看向某片天空,仿佛有谁在呼唤着他们。

也许人类的心灵并不存在什么特别的能力,只是他们共同的目标,让彼此在这一刻莫名的共鸣。

“而那天将审判泄露给大众,引起人们的愤怒同样也是为了今天!”

说罢,文书官褪去长袍,也展露了面具下的容貌。那是一名年轻女性,并不十分漂亮,却和杜宇以及那边的青年一样,有着无比坚定的目光。

“一切,被你统治奴役压迫的一切,都要在今天结束了!”

她站在高台之上,面对所有人宣布着这个结果。

“少给我得意!利……你也要背叛我,是吗?”

身躯的庞大终究胜过了青年的压制,祭司重新站起。手环亮动着,原本黯淡的机械臂再度复活,对准文书官所在的高台。然而下一刻它们却转而扑向祭司这边,它们背后,是杜宇张开的左手。

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将机械臂延伸朝祭司袭来,可尽管祭司失去了一半的力量,依旧能操纵剩余的手臂挥打开来,随后唤来浮游平台一跃而上,消失在暗夜的帷幕里。

“追上去吧,杜宇,这里有我们,我们……你倒是真不客气啊……”

看着杜宇连理都没理自己,径直跳上另一块浮游平台,青年哭笑不得地说着。

“如果有叙旧的时间还不如去做别的,如果是他一定会这样做,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。”

名为“利”的女性文书官将屏幕放在地上,坐在高台边缘,目送着杜宇没入眼前那片灯光的彩晕当中。

夜风将她的衣袖吹起,上面的纹样与杜宇衣袖上的一样。

“不过我还有点事,就先走啦。”

青年离开了谒见厅。

“虽然相信那个人能赢,但有些事总得我来善后。”

“一路顺风。”

利和青年挥手作别,继续凝望夜空,注视着那两道流光追逐,交错,逐渐攀升到了垂下夜幕的天顶。

三、长夜终晓

也许飞速的移动早就被杜宇在一次次试验中习惯,但驾驭着不熟悉的力量穿梭在高楼之间依旧让他时刻紧绷,更何况——

突然,面前的大楼上的图腾瞬间被点亮,并从地表被连根拔起,朝自己飞来。

而他见状并未想着躲开,因为下面还有聚集着的士兵和民众,于是他也挥动手腕,让建筑尽可能在没有人的空地上放平落下。

这样的攻防战不知在内城持续了多久,同样拥有控制整座城市的能力,祭司调出维持内城安保工作的自律型兵器,但下一刻杜宇却将其重新关闭,即便被摩天高楼砸中也能重新将其安放回去。

破坏与拯救,

毁灭与再生,

一切都重复在这里,将都市的面貌改变着。

但无论祭司的攻势如何,依旧无法阻止杜宇的追击,直到他们飞至整座衢上城的最顶端,屏障源头,那黑夜里依旧闪耀着水晶光芒的硕大球体。

“你已经无路可逃了,如果老老实实认命我们还是可以——”

“多言!”

他高高举起带着手环的右手。

“无路可逃的是你!杜——宇——”

祭司声嘶力竭,自己唯一一只手环上的光芒顿时大绽,连接起他们上方的发光球体,二者的共鸣与远方青铜树上的白光遥相呼应,释放出几乎要将整座城整个平原整个世界覆盖的能量冲击。而维护了衢上百年的晶体流动屏障也在那一刻彻底崩解,化作光屑,破碎在无尽的夜晚。

杜宇知道那是祭司最后的抵抗,本想上前阻止却无法行动分毫。渐渐地。球体晶光渐消,而光芒掩盖下的巨大身躯出现。青铜的巨人随着推进器发出的蓝焰悬浮半空,双目绽放出不祥的血红。

“骗人的吧,这玩意儿可不是我们能解决的东西。”

远在中心高塔之上注视着一切的利,此时同样惊讶地望向天顶中央,目击着那庞然大物。

开拓者一型。

这是名为柏灌的时候,那个灵智生命为创造衢上城而制造的人形机甲,拥有平整土地,建设工程等优秀能力,在城市完工后便被封锁于屏障源头的水晶,由每一代的祭司掌管。

换言之这是只有祭司才能操纵的东西。

男人这样想着,在机体内部的舱室里放言嘲讽着杜宇,并利用手环不断驱动这具机甲进行暴风骤雨般的袭击:

“你和你的祖母一样愚蠢,都以为牺牲自己孤身返现就能成就什么?”

小山般硕大的拳头一次次突破空气阻碍,迭连发出激烈音爆。那仿佛要将空间洞穿的连打,杜宇驾驭飞行平台只能勉强擦过每次打击的边缘。

“现在的我碾死你,如同碾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!”

机甲又是一拳砸出,宛如飓风袭来,气流将杜宇卷入高空却并未让紧随其后的打击奏效,而他原本立足的平台化为碎屑,随强风散去。

“你不过是个养蚕的贱民!而我是蜀地的统领!我才是唯一——”

祭司看着眼前空无所依的杜宇,决心在下一刻发出最强的一击将之粉碎,遂将机甲双手紧扣高举空中。青铜巨人的姿态仿佛要讲天地连接,那双手结成的巨锤瞬间砸落,似陨石坠下将要摧毁所见的一切,包括眼前的那只小小蝼蚁。

“我才是蜀地的王啊——”

重锤破风而落,地上仰望的人们已经不敢再看,甚至不敢再想杜宇被击坠之后的模样。高塔上的利同样担忧地注视着,心中如同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。

“杜宇……”

伴随她的呼唤,轻微的风压爆鸣在上空回旋,余波迭连扩散向四面八荒,似是要将天穹撼动。

世界,陷入了死寂。

仿佛停在巨人将杜宇碾压之前的瞬间。忽然,连通机甲感知的祭司,感到产生某种怪异的滞碍。

难道是——

只见杜宇高举左手,腕上的青铜环发出耀眼的碧光,致命的一击被凝固在他头顶,并未落下。甚至刚才的剧烈风压也因手环释放出的能量,在他的周围被中和。而不知何时唤来新的平台作为立足点。

杜宇,还活着。

“说够了吗?”

少年正看着机体内的祭司,那目光如同尖锥利箭,穿透层层金属包裹直抵他心中最恐惧的地方。

“不可能!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!为什么……”

舱室内,祭司不肯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,而杜宇则这样说:

“如果说非得是祭司才能用的话,那我也是。”

他将手环贴近胸前,环上光芒微微一动,便感到心中不属于自己的某种情感,正在与手环共鸣,杜宇再度向巨人伸出手去。

“这是祖母曾经用过的东西,她……和我同在。”

下一刻,随着青铜巨人机甲的瓦解,传来了这样的话语:

“崩解吧,随着帝文明的落幕。”

话语,随风飘散,仿佛像是给某人的道别。

青铜的机甲从空中落下,在空无一人的地面荡起无尽的烟尘与震撼。

“还没完!”

脱离机甲的祭司脚踏浮游平台。重新回到半空的他再度启动手环,瞬间地上士兵手中的武器化身万道流光向杜宇激射。

已经没有任何武器可用,这已然是他最后能做的抵抗了。激光般箭雨的飞来,却同样在他杜宇面前停了下来。

他利用手环的力量让飞来的武器瞬间失灵,连同祭司的平台一起倒坠地表,如同阵阵翠雨。

然而在落地的前一刻,那些武器却再度被唤醒,悬停,并重组形成了囚牢样的结构将祭司困入其中。祭司还试图用身体突破这囚牢,却只能换来一身伤痕。

“愚蠢,愚蠢,愚蠢,愚不可及,无论是和那群贱民共同生活还是放弃这样无上的权力,愚蠢呀!”

这些叫嚣在杜宇听来,只是困兽的哀嚎罢了。

“愚蠢的……应该是拥有力量而不作为的你,或者说……依赖非人之力的你。”

“闭嘴!我的力量,可是那位大人赐予的……至高无上的……”

祭司本想重新施展手环的力量将束缚自身的囚牢毁掉,可又感到手上仿佛被什么禁锢着,无法施展那份引以为傲的力量。

“指令下达前,用另一重指令覆盖即可,你难道不会这个嘛?”

一片茫然,一片空白,一无所知。

祭司瘫坐在地上,彻底失去了往日嚣张的神采。

“为什么……明明是我拥有对城市的绝对统治,我是被选中的,我才应该是最强大的……”

“对于科技的掌握和个人的力量强弱无关,就算是我这种小孩子也能做到,这才是科技的厉害或者说可怕之处。”

似乎是感受到了宿主的精神竭尽,原本锢在腕上的手环掉落,掉出武器构成的护栏缝隙,最终滚落到杜宇脚下。

他捡起并观察着手环上的青铜纹路,不禁感到一切都结束了。身上的解脱感骤然释放。刚才空中飞行与战斗,也都化作疲惫浸泡着全身。

内城方才的轰然不再,此刻的寂静又让人们围了上来。看到祭司在笼子里的样子,他们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

也许会被处以死刑吧,谁叫他那样奴役我们的。这是所有人的共识。

然而最先开口的却是祭司,他哭了。

哭泣中,人们渐渐听到这样的讯息:“我从小就被人瞧不起,因为瘦弱,因为无法养育出最好的蚕,因为没有任何力量……我对不起大家,我不想死,我要赎罪,求求你们了……我不想死呀!”

男人跪在地上,巨大的身躯如同一只野兽,但他现在却在祈求着。

“也许没错啊,我也能理解他。”

不知是谁在人群中的一句话,让人们开始改变了态度,甚至有人想要原谅祭司。

最终杜宇叹了口气,手腕上的微光释放,武器构筑的监狱瞬间崩解。那魁梧强壮却没有任何威胁的身影一跃而出,逃离了人们的视野。在拂晓前的也夜幕里消失不见。

然而没过多久,那片隐没祭司的夜幕里传来了凄厉的惨叫。随着人们的注视,黑暗中走出一名提着刀和头颅的青年。

“伍丁。”

不知是谁说出了他的名字。这个名字以及与之相伴而生的种种勇武事迹,也注定会在蜀地的人们口中传颂,但这都是之后的事了。

那颗硕大的头颅在他手中双目紧闭,沥下的血汇聚成线,延伸到人群中样的杜宇。伍丁走到他的跟前,将祭司的头掷在一旁,斜视着地上的血污。

“杜宇可以放过你,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和他一样的好心肠。”

说完,伍丁又看着刚才提议原谅祭司的人群,继续说道:“想想吧,这个东西对都做过什么混账事!他对你们做过什么,都忘了吗!”

话语中每一个字都来自他自身,以及无数人心中的真实感受。那些话语,那些呐喊,再度燃起人们心中对祭司的怨恨。

哪怕一时的怜悯,也无法冲淡。

“如果还有想追随他的,也会是这个下场,都给我记住了。”

说罢,刀锋般的目光扫过跟随而来的旧贵族们。他们此刻也被伍丁的铁腕吓得战战兢兢,几乎都要跪在地上向杜宇求饶。

恢复了激情与憎恨的人群再度沸腾,那颗头颅也被人们争抢抛掷,当做泄愤的玩具被踢来踢去。人群如退潮一样走远,广场上只剩他们两人。

“谢了。”

话声轻微,甚至与风声无异,但这也确实被对方听到。

“没事,你不想做的事就让我来干,以后也会是这样的。放心吧,朋友。”

伍丁笑着朝杜宇胸口打了一拳。

那一拳打在杜宇胸口,也一并打散了他胸中的不安和惶恐。

天空亮起,他们环视四周。包围内城的建筑不知不解已经全部倒下,就在刚才二人的激战中。废墟,这是形容当下最好的词了。

同样是这一刻,内城外城已经不存在任何隔阂,屏障的囚笼最终消逝在人们眼中。

周围一片平坦,不久后,太阳将从群山的那一侧升起,曙光重新照耀在这里。

蜀地重新回到了数百年前的模样。然而没有人为此感到悲伤,属于他们自己创造,自己见证的时代,正要开始。

热闹的庆祝活动在废墟上展开,人们开怀畅饮,不分彼此,尽情享受久违的自由和畅快。而三个身影却走向人群流动相反的方向。

衢上城的郊外,山谷中矗立着一座墓碑。杜宇以及身后两人在此停步。那是杜宇祖母,衢上前任祭司的长眠之所。

“谢谢你,利,如果不是你们替我照料她……我……”

之前一直没有感到绝望和悲伤的杜宇,哭了。

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已经不在,他哭了。

那些故事,那片星空,那天她留下的话语……想着这些无可替代的回忆。

他哭了。

利没说什么,伍丁也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。但即便没有太多言语安慰,他们只要在这里便能让杜宇心中重新焕发些许温度。

“我并不是个孝顺的人,直到最后也只是在给她添麻烦,我……她……我……”

杜宇哭了一阵,风似乎也在他身边停下,月也没有沉入西边的群山,星空更是凝固在宝蓝色的天穹。

他们,它们,都陪着他。

终于杜宇停下了哭泣,他说:“既然这样,就只有把她那唯一的嘱托继续下去了,我们走吧。”

你没有做错什么,孩子。只是现在的大家并不能理解那些东西,你走在所有人的前面,之后就该由你去指引他们——

“出发吧,天快要亮了。”

他呼唤着还沉浸在悲伤中的两人,先一步向着衢上城走去。

然而杜宇接管蜀地之后的第一件事,却是让人们将飞行器的骨架取出,蒙上染着青绿色的丝绸,并且在里面装上了发光设备。

虽然不解,但人们依然照做了。

伍丁和利站在杜宇身后,此时他们已经来到衢上高塔的顶端,因为只有在这里可以看到青铜树。

那里,某个仅仅和他相处一夜的友人即将离去。

青铜巨树上释放的光芒逐渐黯淡,天空中升起一抹青绿色的影子,这也映入鱼凫——那只巨鸟的眼中。

他成功了,蜀地得到了重生。

意识到这点,一直坚持自我的某个意识终于沉睡,鱼凫的核心陷入了休眠。

而在休眠的前一刻,他说留下的,最后的,那个属于自己的思念是这样的:

期待着未来的某天,我们能在无尽的太空中重逢。

不知是否是真的有某种力量冥冥之中作用在彼此的心灵间,还是他和那座城,和这群他守望了千年的人类尚有一丝丝联系,杜宇的心中同样回响起这个声音。

期待着未来的某天,我们能在无尽的太空中重逢。

不止是他,所有人都望着青铜树的方向,那片苍蓝与碧绿的狭间,骤然绽放的光之海。他们的脑海里是两个婴儿被某人带走的影像,是高塔之上俯瞰苍生的慈爱目光,是千年来自己或知或不知的一切……

“你的事,我们会永远记得。守护了蜀地的人们,守护了这个国家的未来这么久,辛苦了。接下来,就是我们……人的时代!”

当那光缓缓升空时,杜宇说着,伸手指向天空。

“等着我啊,总有那么一天……就算不是我们也没关系,一代,两代,三代……子子孙孙无穷无尽,终有一日,我们的后代们也会到达你所在的那片星空!”

漫天繁星,将我们连接。

蚕丛,柏灌,鱼凫……创造人类,创造文明又守护千年的灵智生命,终于回到了他应该回去的地方,带着从人类这里学习到的某种宝贵的事物。

鱼凫在天空中的轨迹犹如逆行的流星,终于消失在人类目之所及的领域,杜宇看着自己的手腕,那青铜沟壑间的幽绿光芒开始黯淡,最后同样消散。他将那手环贴在额头上,分明是金属的冰凉,却让他感受到了祖母一样的温暖,以及那个深爱着人类的非人生命最后的思念。

别了,鱼凫。

心中默念的同时,不远处太阳已然从青山之外升起。曙光覆盖了青铜树的残骸,垂下藤蔓般斜长的影子,却始无法触及衢上城的边际,还有远处的某个已经空无一物的石室。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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